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布谷声声

来源: 客家新闻网
2024-12-04 21:28

  哎呀嘞——

  送郎送到筲箕窝,

  眼睛流泪嘴唱歌,

  愿郎革命革到底,

  等你十年不算多!

  2024年小雪时节,齐鲁大地寒意袭人,聊城大学汇报厅里却歌声如火,燃烧着一颗颗年轻的心。一位矍铄的老人正在讲述着红色故事,讲到忘情处,竟拖着一条残腿离席,唱起原汁原味的赣南山歌来。

  高亢浑厚的歌声,从岁月深处走来,漫卷着赣南的山岚,携带着1934年秋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的硝烟与离别。汇报厅里的数百听众眼噙泪花,肃立鼓掌。

  一个人,真正投注感情唱歌,歌声是多么动人。这位老人名叫卜谷,为了红色事业,他投注了一生的情感与精力。他,不只是会唱歌的布谷鸟,更是用生命传承红色基因的啼血子规。

  一

  布谷、布谷——衔着一支笔,从赣南飞往湘南、闽西,飞往雪山、草地……飞过崇山峻岭,飞越万水千山。他以笔为炬、为犁,在红色题材文学创作的征途上,跋涉了半个多世纪。

  火种,从幼小的心灵萌发。卜谷原名卜利民,1953年出生于赣南宁都。赣南是红军的故乡,8.6万名红军从这里出发长征。宁都是中央红军五次反“围剿”的主要决策指挥中心和主战场之一,红白双方在这里一次次殊死搏战。卜谷的父亲、两个伯父、姑父,还有许多街坊邻里当年都是红军,父亲郭志清还扛着机枪走完二万五千里长征。

  一天,父亲在院子里讲红军故事,细伢们听后纷纷叫嚷着要去长征。八岁的卜谷也鼓足勇气大声说:“我也要去!”大家哈哈大笑了起来。卜谷从小因小儿麻痹症跛足,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大截、细了两圈,稍微走远路,都要拄一根木棍。可是,父亲却以红军连长的威严,非常肯定地说:“当然行!轻伤不下火线,红军中比你伤重的人很多,拄大拐、拄双拐的,也都走过了二万五千里长征。”

  父亲带他去过黄叔叔家串门。黄叔叔是一名红军卫生员,长征路上,敌机把他的小腿炸伤了。“我拄着一根拐杖,每天一跛一跛地行军,给别人换药也给自己换药,折腾几个月时间,走到了陕北……”黄叔叔还跟他讲哪些花、哪些草可以入药,讲独臂将军、截腿的战士怎样长征……少年卜谷,心里播下一颗坚实饱满的种子:“我也可以长征。”

  一个个红军故事,一滴滴阳光雨露,这颗种子慢慢发芽、长叶。卜谷长成了一个又高又帅的小伙,没当成红军卫生员,却成为家乡宁都县委宣传部一名干事。走上工作岗位后,卜谷开始一颗一颗珍珠般地搜集红军故事,也收获了一份美好爱情——一个同样热爱红军、在县博物馆工作的美丽姑娘爱上了他,姑娘的父亲肖长清在长征路上曾任中央警卫团侦察排长。

  志同道合,结婚生子,两人携手走在红色文学征途上。他们都是“少共国际师”战士的后代,两人从父辈着手采访创作,雄心勃勃要用文字铭记这段铁血历史。

  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。当创作有起色时,一场厄运突然袭来,年仅28岁的妻子被查出胃癌,4个月后撒手人寰,留下2岁多的女儿、4岁多的儿子。在纷乱而沉重的人生打击中,卜谷一次次爬上山,呆坐妻子墓前苦苦思索……

  三个月后,卜谷背起孩子,一跛一跛翻山越岭,继续在赣南各个村落拾取一个个红色故事。乡亲们的红薯、芋头,哄住了啼哭的孩子,也慰藉了卜谷无助的心。可是,一个男人怎么能当好妈呢?一次,卜谷采访到一个好素材,立即着手写稿,没注意到儿子异样,夜深人静时,儿子不停发出呻吟,他才从创作的兴奋中猛然发现,儿子的小脸已烧得通红通红。抢救的医生说:“烧了多久?再晚一点来,你哭都会没眼泪……”类似事情,发生过多少回?现已长大成人的儿子谈起童年,却笑呵呵地说:“不记得了,只记得跟爸爸去乡下采访好玩……”听着红军故事长大的孩子,苦难已被一一过滤。

  闯过道道难关,23年聚沙成塔,20多万字的小说《少共国际师》于2003年面世。卜谷将这本散发墨香的长篇处女作,庄重地摆在了妻子墓碑前。一年又一年,文学的征途一程接一程。卜谷走了一村又一村,翻过一山又一山,一段段深藏赣南革命历史的富矿被挖掘:长篇纪实文学《红军留下的女人们》《走歌的红妹子》《为毛泽覃守灵的红军妹》《红军妹子》等作品陆续问世。卜谷将笔触聚焦那场伟大革命的主体——人民群众,书写许许多多默默无闻的普通人,以小人物反映大历史、大时代,让我们触摸到历史的温度,感悟革命的真谛。

  从事文学创作50多年来,卜谷以500多万字的作品铺就了红色题材文学创作长征之路,跛足的行程远远超过二万五千里,他先后三次进京参加全国文代会、作代会,向全国的代表深情讲述赣南的红军故事。

  2015年冬,中国作家协会主席铁凝来到赣南。在中央红军长征集结出发地于都河畔,在巍峨的纪念碑下,铁凝真诚地拥抱了这个跛足的红土赤子,并动情地说:“对文学而言,历史线索是不能断的,以文学的方式做历史线索的探寻者和连接者,从而打通连接我们精神的脉络,是成长在这块热土上的作家一直认真实践着的……”翌年,卜谷扛着中国作协“深入生活 扎根人民”的旗帜,重走红军长征路,真真切切圆了儿时梦。

  二

  布谷、布谷——以梦为马,逆风奔走;心向远方,路在脚下。手持一根登山杖,卜谷如夸父逐日,踉跄的脚步踏遍了赣南365个乡镇,采访分散在大山深处的老红军、老苏干以及红军的家属、后代,挖掘日渐淹没在历史深处的红色记忆。

  邓苏生就是曾经散落在会昌县小门口的一粒草籽。15年前的一天,他轻轻地叩响卜谷的家门。一见面,卜谷吃了一惊,苏生从北京回到赣南,竟然一路摇着轮椅前来拜谒,他带来一包沉甸甸的材料、一个沉甸甸的托付,请卜谷书写他的人生历程:“我究竟在哪里出生?在哪一天出生?总共有多少个妈妈……”

  苏生有许多个爸爸妈妈,有北京的老一辈革命家林伯渠与烈士范乐春、邓子恢与陈兰,还有赣南老表郭发仔、赖肇枝、李满姑……1934年秋,中央红军长征前夕,生母范乐春将刚出生二十几天的苏生、邓子恢刚出生3天的儿子瑞生,一并寄养在会昌县城的堂兄家。后来形势突变,环境险恶,苏生流落数地。4岁那年,苏生高烧引发小儿麻痹症,落得左腿残疾。新中国成立后,苏生、瑞生被党组织找回北京。林、邓两家易子而养,5年后才分清身份交换回来。苏生、瑞生先后于北京政法学院(现为中国政法大学)、北京师范大学毕业,并在父辈的支持下相继回到赣南、湖南工作,报答老区人民。苏生在赣州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工作了30年,直至残腿病症加重,才返回北京……

  卜谷深耕红土创作几十年,对苏生的坎坷经历,早已基本掌握,但苏生要的不是简简单单写生平,而是要解答困扰他的人生追问。苏生说,生父母、养父母一个个离去,连同年的瑞生也走了,自己也不知道能坚持到何时。他曾找过一些记者、作家,要么他们只写了些皮毛,要么送出资料后迟迟没有下文……兜兜转转,如今到了卜谷这里。

  其实,卜谷也难,手头正夜以继日地创作一部长篇作品,加上重大革命历史题材的创作涉及方方面面,需要十分慎重,一般人是不愿意接这样的任务的。苏生神情凝重,絮絮叨叨讲了一个下午。临别,卜谷推着轮椅送他。贡江河畔,古榕吐焕新芽,老叶纷飞,犹如苏生那些大大小小的资料纸片,飞扬在卜谷心里,久久不能落下……

  苏生的家事,也是国事,是时代的红色印记,更是一个人间奇迹。凭着无声的心灵契约,卜谷还是开启了艰难的求索:北京——赣南,两地相隔数千里;1934年出生——1953年出生,一个是耄耋老人,一个是古稀之人;1934年——2024年,九十年人生长河,林家、邓家以及一个个乳娘家,数不清的人事交缠。

  追寻,从会昌开始。县城老街尽头,一片风沙荒草。苏生微胖的身躯,被艰难地从车上半抱半背出来。卜谷推着轮椅车,默契地迎他落座。沿着隐约可见的麻石路,当地人告诉他们,当年郭发仔“米果娭”,就是走这条路,挑河水做米果,满街坊讨奶,养活两个毛伢子……

  那时,邓苏生的妈妈范乐春在哪里?卜谷千里迢迢寻到福建永定大山。中央红军主力长征后,范乐春在这深山打游击,一次次被重重包围,一次次脱险钻出来。肺病时时发作,周遭草木蓬勃,她却如一片落叶日渐枯萎,最后在1941年病逝于西溪白叶凹山头。卜谷采摘一束山花,拄拐进山,跛行两个多小时,随行的人都陆续落单,他却走在前头,引吭高歌:“哎呀嘞——红军哥哥你慢慢走,小心路上有石头……” 村里人感叹道:“那么个残疾的人,一天还走几十里山路,连我们带路的人都觉得很辛苦。”

  卜谷接连拜谒郭发仔的墓地、范乐春的墓地、苏生在瑞金梅坑的出生地……穷追不舍,深挖细掘,一步步推进,最大限度还原历史,探索人性。卜谷白天走村串户采访,夜晚整理写作,吃饭时还时时放下筷子,掏出笔来记录。半夜忽然醒来,爬起来立即抓住脑中闪现的词句。所谓灵感,其实是日思夜虑中迸出来的思想碎片。

  好作品,就是这样用脚踩出来的,用命搏出来的。以生命书写生命,以精神书写精神,一些说教式的题材,在卜谷笔下闪烁出灵动的光芒。历经千山万水,17万字的纪实文学作品《六十六个乳娘和两个儿子》于2024年春完成,10月,入选2024年江西省宣传文化急需紧缺人才项目,接着又被章贡区推荐申报中宣部“五个一工程”奖……

  脚力、眼力、脑力、笔力齐头并进,血压、血糖、血脂也随之不断上升,但卜谷常说:“我不服老,也不敢老,更不能以残腿为由,辜负这块浸染热血的土地。采访过一千多名老红军、老苏干及其家人,他们的故事、叮咛和遗嘱,不断鞭策我前行。我活着,我写作,就是延续着他们的生命……”

  三

  布谷、布谷——红色歌谣里有山河的重量,红色泥土里蕴藏着蓬勃的力量。五十多年春风雨露,一颗颗红色种子,在红土大地生根发芽,开枝散叶,蔚然成林。

  赣州市红色文化研究会就是其中一棵大树。党的十九大召开后,市里组建红军后代巡回宣讲团,卜谷和20多名红军后代深入乡村、学校、机关,掀起一波又一波红色浪潮。任务结束后,大家相约:父辈的红色故事要一直讲下去……一呼百应,宁都、于都、章贡区等地的红军后代纷纷参与,红色文化研究会应运而生。卜谷被大家推举为领头人。

  在红色文化研究会,卜谷干的一件大事,便是领着大家重走长征路。卜谷先后四次重走长征路,不断变换角度,激活自己、激活历史。2020年秋,他带领8名红军后代组成一支小分队,以极其特殊的方式迎接20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:泅渡长征路上先辈们渡过的一条条河,用体温测量、用行动感悟伟大的长征精神。

  赣州市社联、市图书馆联合为他们举办了隆重的出征仪式。小分队8名队员平均年龄62岁,大多是游泳健将,春夏秋冬他们坚持练习泅渡贡江已30多年。

  小分队的邱丽红忘不了乌江。强渡乌江,是中央红军长征以来取得的一个伟大胜利。小分队到达回龙场渡口时,天空正下着雨,江面却风平浪静。1935年1月2日,第一批红军突击队跳上竹排,当时风狂雨大浪急,八名勇士全部牺牲。试渡失败,但红军已没有退路。父亲邱云辉和其他战士纷纷请战,第二梯队十余人在漆黑的夜里终于成功登岸,全团红军随后顺利过江。畅游在父亲游过的江河,邱丽红激动地喊道:“突破乌江,向胜利前进!”大家一齐大声呐喊,雨水、泪水、江水,肆意流淌在每一个人脸上、身上。

  小分队刘莲莲最难忘的是赤水河。四渡赤水,是毛泽东一生的得意之作。小分队到达土城渡口时,天已漆黑,江风强劲,波浪阵阵拍打着堤岸。1935年1月29日,青杠坡战斗失利后,一军团、九军团主力就是在此夜渡赤水。小分队跳进水中,按前、中、后梯队向对岸冲击。刘莲莲在岸上守望、观察,但没多久就看不见他们的影子了,她焦急地呼唤每一个人的名字,却没听到一个人回应。遥想红军当年,寒冷的冬季,父辈们捂住伤口,饿着肚子,精疲力竭地渡赤水,比现在渡河艰难十倍、百倍,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坚定地接着二渡、三渡、四渡?小分队一上岸,刘莲莲泪如雨下,嘶哑着说:“我还以为你们……”原来,他们的回应,传不回逆风呼啸的彼岸。

  长征是宣言书,长征是宣传队,长征是播种机,重走长征路也是。小分队一个多月跨越11省,行程一万多公里,游过长征路上的5条大江大河,沉浸式感受长征精神。他们一路宣讲红色故事,一路采访红军后代,一路写作发布重走长征路动态,哪怕旅途再累再困再饿,哪怕有时只能挤碎片时间用手机编写,长征是他们永远的情结。

  脚步匆匆,人生从容。红色文化研究会有一个正式的宣讲团——中央苏区红军后代故事团。其中有声名显赫的将校后代,有专业的党校老师,也有卷着裤管的村干部……他们讲革命前辈的人生故事,如涓涓细流浇灌年轻的一代人,在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之际,完成了1000场宣讲。其中8场,是一个名叫龚远生的红军后代用生命完成的。

  龚远生,宁都县博物馆原馆长,退休时发现患鼻咽癌,人生瞬间进入倒计时,在痛苦、惶恐中煎熬,卜谷也一次次前去探望他,并提议:“跟我去讲红军故事吧。”龚远生的父亲是个有故事的人,一生征战南北,多次与死神擦肩。有一回,他的髌骨被日军炮弹打断,白求恩大夫做的抢救手术。当时没有材料,竟用木头做了个髌骨嵌进身体……父亲是龚远生一生的精神支撑。

  在卜谷的鼓励帮助下,龚远生一边化疗放疗与病魔作斗争,一边将父亲与伤病作斗争的故事,讲给孩子们听,同时也讲给自己听。讲着讲着,台上、台下一片呜咽……2022年秋,在一所学校完成最后一场宣讲后,龚远生安然逝去,为生命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
  口说是风,笔写为踪。卜谷自己日夜创作,同时也领着团队书写,抓住时机组织、辅导一批批本地作者采访、创作,不遗余力地讲述震撼心灵的红色故事,吸引全国各地一批批作家,对红土地创作动心、动情、动手。今年8月,中国文联出版集团相关人员慕名找到卜谷,委托他编写《国家文化公园的神话传说故事·长征卷》,卜谷组织二十余名老中青作家,分工合作,顺利完成初稿。

  高山之巅,红歌声声。红色文化研究会中能说会唱的不少,卜谷领着大家,扛着“中央苏区红军后代合唱团”的旗帜,把红歌唱到雩山、岚山、齐云山、井冈山……今年10月,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5周年,合唱团30位老人奔赴井冈山,与北京将军后代合唱团同台献艺,在“红杜鹃·中国红色文化传播视听代表作”发布会上,唱响嘹亮红歌。

  众人拾柴火焰高,众人植树树成林。红色文化研究这棵大树不断开枝散叶,不断衍生根须。瑞金、于都、宁都、安远、定南、章贡区等地相继成立分会,江西理工大学、赣南师范大学、江西环境工程学院等五所高校也先后成立分会……11月底,南康区又在筹备成立红色文化研究会分会。

  写作、宣讲、歌唱,红色乐章在赣南的丘壑丛林,如布谷鸟般啼鸣回荡……近日,卜谷又到当地一所高校宣讲,他讲述了与邓苏生的往事:“当初写邓苏生时,我也是在写我自己。写他的残疾时,也在思考自己的残疾。如果哪一天我像他一样走不了,我就躺在采访记录本中,用脑子和手继续写……”现场的师生无不动容, 有人立刻站起来问:“您这样不遗余力宣传红色文化,图什么?”卜谷顿了顿,说:“我希望你们年轻人能记住,这片土地上,有人曾经用命换来了我们的今天。你们,得用信念守住我们的明天。”(葛顺连)

[责任编辑: 李喆]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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