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中央红军长征出发90周年之际,不少媒体聚焦段桂秀老人,报道了她回忆90多年前,在一棵大樟树下,与她的爱人王金长依依惜别的感人情景。2019年5月20日,在于都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,段桂秀作为红军烈士遗孀,与其他烈士后代一起,受到了习近平总书记的亲切接见。
我们也曾前后三次采访段桂秀,两次面对面沟通,一次专门行走村庄,探寻关于她的点点滴滴。每次采访,段桂秀都身穿整洁的蓝色布衣,头戴抹额,盘着白发,一双颤抖的手,苍老又有神的双眼,缓缓诉说着她的过往。随着了解的深入,我们发现,她带给我们的,不光是绵长的故事。
一句话,一辈子
离于都县城大约30公里的地方,有一个村庄开阔平坦,梅江河在中间潋滟而过。河的南岸是于都县段屋乡,河的北岸,便是段桂秀生活了一个多世纪的车溪乡坝脑村。
1918年,段桂秀出生在坝脑村对岸的段屋乡杜田村,出生20天后,段家将她送给车溪乡坝脑村王氏家族抚养,两个家族还签订协议,将她许配给年长她7岁的王金长,做童养媳。在王家,王金长像对待亲妹妹一样呵护她,段桂秀也一直亲昵地叫他金长哥哥。梅江河畔、房前屋后,处处留下他俩欢乐的回忆。
1932年10月,段桂秀与王金长按当地风俗拜堂成亲。
甜蜜时光不到15天,红军在附近一带“扩红”,王金长想参加红军,与段桂秀商量。段桂秀开始不愿意,王金长耐心做她的思想工作:“我们现在受欺压,要跟着共产党,参加红军,打白狗子,打土豪分田地。我们老百姓有自己的田地,才有吃有穿,才能过上好日子。”段桂秀明白了,支持他的决定。
去参军那天早上,段桂秀一直送王金长。途经街上时,她还买了一双鞋当作礼物。到了车溪圩一棵大樟树下,她看见到处贴着红色标语,树下摆着两张桌子,桌子前站着几个穿着军装的红军,周围站着老百姓,桌子旁边,几个年轻人在报名参加红军。她不知道红色标语写的是什么,但知道是在动员年轻人参加红军。王金长报名后,把身上穿的一身旧衣服脱下,郑重折叠好,递给段桂秀,并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元钱,全部塞到她手中,依依不舍地说:“你要听妈妈的话,要照顾好家庭,要等我回来。我至多三五年就会回来,你一定要等我回来。”王金长说完,就随部队离开了。
从此,段桂秀一直默默地等待王金长的回来。
1940年后,段桂秀娘家哥哥多次找她,说王金长牺牲了,劝她改嫁,当地的红娘也为她做媒,还有邻近的男子向她求婚,段桂秀都一口回绝:“金长哥哥没有死,他从小就守在我身前,从未骗过我,他承诺的事,一定会做到。我不改嫁,要照顾好这个家,等他回来。”有一次,娘家哥哥又来劝她改嫁,她在甘蔗地里躲了一天,直到天黑才出来。
1953年,当地乡政府送来一张烈士证书,告知段桂秀,王金长已于1935年牺牲了。她不理解烈士证的含义,也不相信那张薄薄的证书就能证明王金长牺牲了。
1962年,段桂秀从小叔子那边过继了一个儿子,她一边抚养孩子,一边憧憬着一家团圆。每当听到有“离婚窗口前排着长队,等待着一别两宽”之类的新闻报道,段桂秀总会说:“我们那个年代的人,讲感情,不讲票子,有矛盾也不离婚。”
因为时常要去车溪乡民政所领取革命烈士遗孀抚恤金,段桂秀结识了该乡民政所所长郭湖北。郭湖北是红军后代,时常帮助段桂秀,成了段桂秀信赖的人,有什么苦,她都向郭湖北倾诉。
2019年5月14日,段桂秀由郭湖北带着,来到于都中央红军长征出发纪念馆。看到一张张图片、一件件遗物,她想找王金长的照片或名字,当走到草鞋地图墙边时,她用手抚摸着红五星久久不放,默默地哭了。回到车溪乡,段桂秀问郭湖北,怎么没有找到王金长的名字和相片。郭湖北告诉她,在纪念馆里找不到,但是在于都县革命烈士陵园有。段桂秀听后,立即请求带她去烈士陵园。
第二天黄昏时刻,在于都县革命烈士陵园,郭湖北带段桂秀找到车溪乡烈士英名墙,告诉她,王金长的名字在最上方。段桂秀不识字,东张西望,确定不了王金长名字的具体位置。郭湖北找到一根树枝,指着王金长的名字说,这个就是。段桂秀看到王金长名字那一刻,顿时嚎啕痛哭,说:“送你参军时,你说要听妈妈的话,要照顾好家庭,至多三五年就会回来。你没有遵守你的诺言,但我就按照你的嘱咐做到了,照顾好了这个家庭,等了你多少个三五年。” 她边哭边告诉王金长:“现在,党和政府一年给我几万块钱,全家人过上了好日子,我们还有孙子和重孙了。”段桂秀痛哭20多分钟才停下,自言自语说:“金长哥哥这次确实爽约了,他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就在那天,段桂秀才相信,王金长真的牺牲了。从此,她常想着去烈士陵园看望,去几次哭几次。
如今,段桂秀的这份情深意重,也感动了当地群众,周边乡亲都力所能及地帮助段桂秀。
一生磨难,逢事担当
段桂秀经历磨难,一生坎坷,如果不面对面接触,真难以想象,她能坦然面对往事,叙述起来如说别人故事般行云流水。
王金长参加红军后,家里就剩下段桂秀、母亲和年幼的弟弟。当时,段桂秀难以撑起这个家,婆婆要求带段桂秀一起乞讨,度过暂时的困难,段桂秀只得顺从婆婆一起讨饭。
到十六七岁,段桂秀就去做挑夫,在车溪、段屋等乡镇的煤矿挑煤,去石灰厂挑石灰,在渡口挑杂货。1950年开始,她在本乡供销社、粮管所、卫生院、兽医站及外乡镇如段屋、银坑、梓山等地帮一些单位做饭,还去兴国县修公路。挑石灰时,从段屋挑到车溪路程3华里,一个弱女子,挑着上百斤的担子,一天挑20多担。肩上的衣服磨烂了,膝盖上的裤子也烂了,有段时间,连9个脚趾头都沤烂了,因没钱就医,她自己采草药熬水,敷到脚趾头上。皮肉上的苦,远不及精神上的煎熬。累了、痛了、病了……想想王金长,不知多少个晚上,段桂秀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……
段桂秀选择不改嫁,除了等王金长,也舍不得婆婆。婆婆在世时,像养女儿一样对待她。段桂秀也尽心尽孝,婆婆过世前,躺在病床上,对段桂秀说:“你不要担心我,我已经享到你的福了。以后,你也有好日子过,有福享。”段桂秀对我们说:“现在,她老人家的话应验了!”
在供养小叔子上学、结婚成家后,段桂秀又扶养小叔子过继给她的儿子上学、结婚,为这个家操持一辈子。继子结婚时,她找人把房子粉刷一新,把门窗都换了,将婚礼办得热热闹闹的。
心中有党,常怀感恩
“对父母对大人(长辈)好,跌倒都有八成”“一个人,在哪里都要处邻舍(处理好关系)”……采访段桂秀,她时时妙语连珠,给人启示。
当年在本乡兽医站做饭时,段桂秀看到一男子躺在地上没精神,大家怀疑是不是病了。段桂秀估计他是饿晕了,赶紧做了一碗饭给他吃。吃完饭,这名男子立马没事了。农忙时,她时常帮左邻右舍挖芋子、收花生,大家感激不尽,都会送一些食物让她带回家。在单位做饭时,她会在同事下乡时,将他们的脏衣服洗好、晒好、折叠好,常让同事感动……
2021年4月27日,段桂秀受黑龙江卫视青春之歌栏目组邀请参加节目录制。第二天上午,她在去天安门广场的路上,看到祖国山河壮美,赞叹地说:“共产党力量真大,全国到处都建设得蛮好,光哇哇的,到处都是高楼大厦,飞机火车四通八达。”
到了天安门广场,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,同行人员告诉段桂秀,这座碑上,记载着王金长的名字。她站在碑前,含着泪说:“金长哥哥,我今年103岁了。今天,我来看你了,我们有孙子和重孙了。全国人民都过上了好日子,你安息吧。”
来到天安门广场升国旗处,看到挂在天安门上方的毛主席像,段桂秀激动地说:“主席呀,你是一个好先生,教出了好学生。现在,你的学生出头了,把国家建设得光哇哇,大家穿鞋着袜,有吃有穿,过上了好日子。”她转过身,高兴地对着游客大声地说:“托习近平总书记的福,我今年103岁了,没有想到有机会来首都北京。今天,我没有看过的已经看到了,没有吃过的已经吃过了,没有坐过的已经坐过了,要感谢习近平总书记,感谢共产党,让全国人民过上好日子!祝大家身体健康、人财两盛、万代都有!”
最近一次采访结束后,我们沿着鹅卵石铺就的乡村小道,前往段桂秀与王金长当年共同生活的老屋。路旁绿树婆娑,池塘水面如镜,我们通过狭小巷道进入当年的厨房,只见露天的灶台处,几棵梧桐枝繁叶茂,强大的根系盘根错节。这几棵茂盛的梧桐,是否正述说着房屋主人浓浓的思恋和对段桂秀老人品性的褒赞?(记者钟瑜 刘庆元 钟雅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