赣南的秋,总是姗姗来迟。立秋不入秋,处暑天还暑,时不时热得人蔫蔫的。不知从哪天起,单位楼下街口处,每到傍晚下班准时响起叫卖声。声音从一个小喇叭中发出,是摊主事先录好的音:“卖米果啰,好吃的芭蕉叶米果,自家新米做的,快来尝下子,包你好食。”
原来是芭蕉叶米果,我心动了,走向了这个小摊。摊主是一个中年妇女,脸庞结实而饱满,皮肤晒得黝黑发亮,人很健壮而且精神。见我走近,她站起身,笑盈盈地递过来一块芭蕉叶米果,招呼着:“妹子,来尝一块,自家新米做的米果,蛮好食诶!”米果拿在手里很柔软,隔着芭蕉叶都能触摸到里面的新鲜。缕缕清香钻鼻而来,这是秋天的味道!我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吃米果的往事。
我的老家,在瑞金山区九堡镇的坝溪圩上,我们当地很多村子,有秋天做米果尝新的习俗,这些村子被我们圩上人家称为“田岭下”,都离圩镇有点远。我记得小时候,暑热将退未退时,秀奶奶会用量米的竹筒量出些新碾的早稻米,用清水泡胀,然后用石磨细细地磨,莹白的米脂便沿青色的磨盘溢出,一群孩子的口水也跟着滴到了地上……圩上人家做尝新米果的少,秀奶奶是“田岭下”人,嫁过来后一直保留着这个传统,她还年年变换着花样,芭蕉叶米果、米果条子、番薯叶米果、豆角叶米果……惹得我们这些馋嘴小孩羡慕不已。
又一年早稻收割季,碾了新米,我跟父母吵着要做米果。母亲阴沉着脸说:“磨烂了吃费粮。”那时圩上人家田少,父母带着3个小孩,一家五口仅有1亩多水田,父亲四处开荒地,种些旱作物,才能勉强填补食粮。再一年,我不敢提米果,只是趴在新米担子上磨磨叽叽的。父亲是教师,不知从哪本书上看到别处吃新的习俗,发现了新米饭团和熬新米粥的办法,如法炮制给我们尝新。母亲捞出新米饭,由父亲趁热揉捏出三个加了糖的饭团,其余的米粒留锅里继续熬煮成粥,接着炒两个素菜,一餐“新”就做好了。看着我们三个孩子吃完甜饭团,父亲便带着大家喝粥,新米粥鲜香浓稠,我们畅快喝下,都吃出了一身汗,打出了饱嗝。这时,秀奶奶端一碗热气腾腾的芭蕉叶米果进来,我和哥哥急急伸手接过,将米果塞进嘴里大嚼,全然没了吃相。妹妹刚会走路,站在一边干着急,委屈得哇哇叫着。
那时我的父母都疲于奔忙,对于吃食仅求果腹而已。父亲工作日都在学校,周末才回家干农活。母亲除了干农活,赶集日就去圩上帮人理发赚钱贴补家用。夏收秋种时节,父母带着哥哥在田里干活,被繁重的体力劳动累得喘不过气来。我在家里带小妹,慢慢地竟然摸索着学会了给他们做饭。7岁时,我已经能踩上凳子站在土灶边上熟练地给一家子做饭了。又是新米碾出时,会做饭的我心眼也大了,决定自己做米果尝新。此时,秀奶奶已经行动不便,整日坐着打盹,哆哆嗦嗦讲完了米果制作工序,末了,叮嘱我:“番薯叶米果做来简单,你就蒸它。芭蕉叶米果要熬浆,你力气小搅不动,等你长大一点再做吧。”我人太小够不着石磨,就去圩上机房磨了米浆,又摘来番薯叶洗净晾干,然后把绿色的叶子与白色的米浆和匀,薄薄一层铺在蒸格上,大火蒸十分钟,碧绿清香的番薯叶米果就成功出锅了。我紧张而兴奋地忙活着,直到父母和哥哥从地里回来吃饭还没蒸完。看到母亲惊愕的脸,我才陡然担心“费粮”。哥哥欢喜地大叫着用手抓起来就吃,父亲则蹲下身子,细细捋去沾在我头发上的米浆,顿了顿才说:“像个小厨娘。”而母亲没说一句话,默默地端起了饭碗。我给秀奶奶也送去一碗。那一餐米果,带给我们朴素而结实的满足。
“称好了,一共18块。”大姐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,我赶紧扫码付钱,接过来拿出一块,揭开芭蕉叶,三口两口咽下。相同的喜好总是能拉近距离,我们攀谈起来。大姐家在瑞金的北部山区,原来也跟着村子里的人往外跑,谋生活,这几年种粮政策好,就回家乡来了,山上山下种满了瓜果蔬菜稻粱,她只要得闲就来城里售卖自家特产,收入颇为可观。“农忙刚干完,早稻割下碾了新米,我就做来卖了,也让你们城里人尝尝新。”大姐还说过几天不卖了,都尝过新了,就不做了。
赣南客家人爱做米果、爱吃米果,春有艾米果、秋有尝新米果、冬有黄元米果……依时令取材,四季流转。如今,老家九堡的番薯叶米果,早已从山区走出,遍布红都瑞金城的大街小巷,常年食客盈门。可惜我至今没有做过芭蕉叶米果,因为第一次做番薯叶米果后的深秋,秀奶奶就过世了,她讲过的那些繁复的工序,我都记在了心里,却从没有验证过。
秋天的米果,也是秋的果实。一粒米成为米果的故事,也是生活变迁的故事。在这个秋天,我细细地品咂着芭蕉叶米果,记忆深处的味道漫涌上来,泪水竟不自觉地湿润了眼眶。我知道,时序轮回,成熟与丰收,变化与发展,都到来了。(钟虹丽)